Wednesday, December 26, 2018

延续初心



我最初写作为的是证明即使没有学校里的老师教,凭靠自己也能学好华文,十几岁时候的口出狂言是成年后即便鼓足勇气也说不出来的。非但如此,如今我不敢做的事比起年少时不减反增,成长在我身上竟成了一件倒退的事。

年少真好,不怕失败,无惧尝试,那时我写随笔还学人家写诗,写了不害臊都投到副刊去,稿纸邮票信封长期囤在书桌抽屉里,想来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决定认真做好一件事。

大学时代写文章写得最勤,挣了最多稿费,多数在写充满意象的少女情怀,虽然少女情怀到如今都成了泛黄的剪报,可也留下了面包屑让青春有迹可循。原来曾经自己如此锻炼过胸腔内那颗柔软的心,原来曾经自己有过不同于今天的爱人的能力,原来今天的偶尔脆弱是青春羽化不全残留下来的病根。好长一段时间我其实不敢回头看自己写的文字,好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终于为自己拥有书写的能力、记录生活的意志感到庆幸。

黄锦树似乎说得一点没错,创作像是生命的剩余,他在《马华文学与文艺青年——阅读<蕉风>有感》说得真切,“相对于生活,写作好像没那么重要,反正不能当饭吃”。大学毕业以后,我便在现实生活里匆促行走,每个月为了房租、车贷、家用和贷学金丝毫不敢怠惰,这些事比起塑造人物、铺排情节、描写场景、经营诗歌语言都来得紧要,只是万没想到一旦搁笔十年就这样过去,常年累月为琐事操心,原本善感的心犹如长了厚茧,变得粗砺无感。

前后大概十年,身边的人或许看不出来,我其实一直都处在迷失状态,我的日记本里老老实实地记录了那些现实与理想的挣扎。生活过得最狼狈的那段时日,我甚至神经质地怀疑所有人的生活都惬意美满,唯有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夜阑人静辗转难眠就把所有不服气、不认输、不认命、不妥协都深藏在文字里,然后锁进底层抽屉,不让人窥见。后来到了而立之年,对于人生际遇仿佛突然开窍,此后无论输赢,或命或运,该认的不该认的我都乖乖认了,岁月中的那些起承转合在我的日记里形成了一部非虚构性小说。

曾有过一段时间,我很少与人说话,下班后就躲回租来的房间里,向来引以为傲的伶牙利嘴快速退化,几近失语,别说与人辩论,连一句开玩笑的话都说得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说出来却嫌已过时。所幸我还能书写,把想说的话先写成文字又再转换成语言,慢慢给笨口拙舌做复健。好些年来,我极度依赖文字而活,白天笔记,夜晚日记,我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意外敲坏了脑袋,不认得字了,无法读书,不能写作,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尤其在工作结束以后,从一堆数据与数字暂时逃脱出来之后,没有一个安抚我灵魂的地方,我要如何让惊慌的灵魂乖顺地依附在这具躯壳之中稍安勿躁?

重新写作投稿是近两年的事,好不容易复得初心,就望初心得以永续。读书写字虽是我最熟悉的事,却不算是我最擅长的事,譬如过去我总把伤心事无限放大,记录忧伤的时候多,现在我才逐渐学会过滤情绪杂质,才要尝试书写生活中美好的事情,尤其在许多事告一段落之后,才发现生命其实充满了绮丽。


刊登于《马华文学》

Tuesday, November 6, 2018

幸得再见巴黎微浪漫



初次游巴黎的经历真的太糟糕了,才抵步就在地铁站遇到了两个扒手,所幸警觉性还算高,并没有任何的财物损失,可接下来的行程,内心都充满了防备与不安,一点都不觉得此处浪漫。
才跨别了四个月,我又来到这座许多人向往的浪漫之都。这一次,我总算感受到了属于巴黎的浪漫,无论是在艾菲尔铁塔之上(Tour Eiffel),抑或是塞纳河畔(Seine),原来都是适合爱情滋长的场域;无论是烤布蕾(Crème brûlée)还是玛德琳(Medeleine),都是用来滋养爱情的养分。
我清楚记得那天午后,巴黎下雨了,我在艾菲尔铁塔的第二层,看了一眼塞纳河,再看了一眼夏佑宫(Palais de Chaillot),便哆嗦着走回塔内躲雨。塔内有一家自助式的咖啡吧,没有椅子,只有高脚桌子,大家都是站着喝咖啡的。邻桌有一对情侣,从我走进咖啡吧那一刻,她就一直把脸藏在身旁男生的怀里,好不容易等到她抬起头,我才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男生赶紧在她的额前颊边温柔地亲吻,这下换我差点看红了眼睛。
初春的巴黎没有一点要回暖的意思,城市街道旁光秃秃的枝桠和穿着厚实的挽着手臂走路的情侣,都是沿途美丽的风景。此趟旅行,我和几个友人豪气地入住巴黎第八区,这里靠近香榭丽舍大街(Champs-Élysées),每晚的住宿费相对较高。然而,对喜欢购物的友人来说就非常方便,只需步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老佛爷百货公司,距离旺多姆广场(Place Vendôme)也不远,即使是下着微雨,也能一路前行。也许是身处浪漫的国度,也许是毫无挂念地在雨中行走,竟惊讶地发现独自也浪漫。
蒙马特高地(Montmartre)是个很不错的景区,山顶有一座白色的圣心大教堂,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巴黎。出来玩却遇上下雨,一般都叫人感到人厌烦,但是若果没遇上下雨,就不会看见当下那一幕,一个大男孩用自己的皮外套给女朋友遮挡风雨,他们紧紧贴近彼此,在寒风和冷雨之中相互取暖,那么狼狈,却又那么唯美和浪漫。
我们去蒙马特的时候,途经一家叫小意大利(The Little Italy)的餐厅,当下就决定晚餐要在那里解决。果然,墨鱼汁炖饭和黑松露炖饭都教人齿颊留香,餐后甜点有店家自制的开心果提拉米苏(Pistachio Tiramisu),可谓是当天行程最圆满的收尾。乘搭出租车返回酒店的路上,饱足的我们竟然愉悦得想要大声歌唱。
巴黎是吃甜点的好地方,无论是烤布蕾、玛德琳、闪电泡芙(Eclair、还是各种果子馅饼(Tartlet,都是即美观又美味的甜点。据说吃甜食会刺激多巴胺分泌,让人产生愉悦和幸福的感觉。这样一来,那些暧昧中的友达或蜜运中的恋人若来到巴黎,一定要多吃甜点,让幸福能更深层地钻入心底再延伸开来。

离开巴黎之前,我们决定就近找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餐厅解决午餐。如果你早上已经喝过了咖啡,吃饭的时候不妨点一杯啤酒,啤酒跟烤鱼的味道其实也很搭。在巴黎,虽然是大白天,也可喝一点小酒,那一点微醺的感觉跟幸福的感觉竟然如此相似。
 /刊登于《吃风》杂志11月号











Sunday, September 2, 2018

五年台北


这一次我们先到台中,台中并没有如天气预测那样阴雨连绵,我们和背包里的雨衣一起曝晒了三天,然后才乘搭台铁北上,下榻台北车站附近,这里吃的用的都很方便。

台北跟以前不一样了,一下子又说不清哪里不一样,还是先走走看看再说。西门町仍旧挤满了人,尤其是年轻人,那年我们还算年轻的时候,几乎每晚都在这里溜达舍不得睡,比脸还大的炸鸡排吃了又吃也不怕上火,还有珍奶、蚵仔煎、芒果冰、葱抓饼,忽冷忽热也从没担心过身体吃不消,反正若是生病了累倒了,休息一下很快又会满血复活,我们也就不在意不断地消耗年轻的身子。

现在我们旅行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竭尽力气跑景点打卡,该停下来的时候就要停下来,看看周围的风景和人其实也不错,也许会有什么新发现,也许什么也没发现,可人还在路上不是吗?我们还能有所期待。

五年前,我们在台北没有朋友。五年后,台北住着朋友一家大小,感觉变得很不一样,人还在台中的时候就开始期待见面。岁月更迭,时间悄悄从我们耳边鬓边过去,以前没想过朋友之间见面会变得如此难得,也没想过人生不容易,生活最多就是把书念好,深信美好的将来是生命必经之地,自然无需过多忧虑。没想过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生活最起码已不再纯粹,美好的将来也并非必然,尤其是成家以后,几种身份堆叠成巨大的责任,逼得人不得不坚韧能耐。看着在台北努力生活的朋友适应良好,而且越来越好,除了开心,也感觉自己被鼓舞。

第一天光顾早餐店的时候,我就发现台湾的生活水平似乎提高了不少,后来我们在夜市和便利商店都有同样的发现,最后这事从朋友口中得到证实,我们在不同的国度同样经历着物价上涨迫使生活急促。有一次,外子在便利商店朝售卖雨衣的架子多看了两眼,不认识的阿嫲用闽南语对外子说:“啊都无落河,你买这个做什么?” 我猜阿嫲是希望年轻人能理智消费,只买真正需要的物品。

当生活越是急促,我们越是应该调节步伐缓慢下来。在台北无所事事的最后两天,我们在西门红楼、松山文创园区和大稻埕都看见了台湾美好的人文风景,对台湾人优质的人文生活真是羡慕得不得了,也许回去以后,我们就该从自己的生活空间开始,打造自己所向往的有绿意有书香有人情的生活环境。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台北当然也不是,我不会冀望吉隆坡瞬间变成乌托邦。

那么快就五年过去了,想起当年,母亲第一次来台湾,吃了几次卤肉饭后,一到吃饭时间,她赶快对我们说别再吃猪肉碎捞饭了,那是我们第一次学习如何同年老后的父母一起旅行。才五年,石锅炖饭的阿毛都老了,阿宗面线大碗的也涨价了,不过还是有许多人慕阿毛和阿宗之名而来,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一切仿佛又和五年前没什么两样。

趁我还记得,还是赶紧记下这趟旅程中喜欢上的道地小吃,包括台北车站Z8出口的牛肉蛋抓饼、老蔡水煎包和南华排骨饭。我记得五年前自己略嫌台湾人口味偏淡,无论是炸鸡排还是排骨饭,可五年后所有味道竟然变得刚刚好,不知道是店家为了迎合游客加重调味,还是我因年纪增长吃得比从前清淡。这下我被自己搞糊涂了,究竟是台北变了,还是我变了,又或是我们都变了。














Friday, August 3, 2018

行走在佛罗伦萨



去年下旬的欧洲旅行,我和外子毅然舍弃了时尚的米兰,选择在古老的佛罗伦萨多逗留两天。我暂时没能想到世界上还有其他什么地方,能够像佛罗伦萨这座城市一样,带给我绝对的心安与平静。

到达佛罗伦萨那天,从拥挤的圣母玛利亚诺维拉火车站(Santa Maria Novella)走出来,我和外子就决定不坐公交车,步行到米尔顿街的拉福尔泰莎酒店。那是一栋十九世纪的别墅,距离火车站约一公里。跟过去两周我们走过的路相比,一公里算是芝麻绿豆小事,只不过其中一个行李箱的轮子严重磨损不好控制,加上中世纪浮雕沉嵌的石子路本来就不好走,外子拉那箱子拉得有点失去耐性。过了几条横街,我们依循建筑物旁尚算平坦的人行道加快脚步,想趁太阳下山前洗个澡,再请酒店柜台的服务员为我们介绍一家好吃的意大利餐厅。
那几天,我们在城里乱窜,没有使用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只靠自己的双腿,创下每日两万步的记录。十一月的天原本该是凉的,但套上一件不厚不薄的毛衣,内搭着一件白衬衫走在古老的街道上,竟然感觉到汗流浃背。

我们每天都要经过圣马可广场和佛罗伦萨美术学院(Galleria dell’Accademia),这里一大早就有人在排队,大卫裸体雕像的真品就在美术学院里头。再继续往前走就是圣母百花大教堂(Cattedrale di Santa Maria del Fiore)和乔托钟楼Campanile di Giotto,八角形的圣若望洗礼堂就在旁边。不仅如此,圣罗伦佐广场、领主广场、乌菲兹美术馆、巴杰罗美术馆、中央市场等都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左近。

路走多了就让人容易感到饥饿,我冲着牛肚包直奔中央市场二楼,去到那里却变得三心两意起来,那些传统窑烤披萨的香味一波又一波地诱惑着我的嗅觉和味蕾,向来钟情海鲜贝类的外子则觊觎着孔雀蛤章鱼鲜虾大杂烩。我站在牛肚包档位前看意大利小帅哥看了良久才点了一客原味牛肚包,等着无聊就索性用手机给小帅哥拍一段视频,他看我拍他,竟紧张得失手掉了一块面包落地,他只瞧了一眼那掉在地上的面包,然后故作淡定地继续手头上的工作。
米开朗基罗广场(Piazzale Michelangelo)位于阿尔诺河(Arno)南岸的丘陵之上,距离我们下榻的酒店有点远。足足两天,我们宁愿在圣十字大教堂前面的广场听街头艺人歌唱,又或躲在中央市场喝啤酒吃牛肚包,就是一直回避这处必将耗时耗力的景点。然而,离开佛罗伦萨的前一天,两人终究还是难抵高处的诱惑,越过了维琪奥老桥(Ponte Vecchio),一路朝着米开朗基罗广场的方向走去。

沿途的黄色落叶真美,桥边的不知名的红色植物也美,美得让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一旦缓慢行走也就不流汗了,还能感受到秋风拂面,舒服得教我俩同时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们为保留体力,攀登阶梯时速度放得更慢了,中途还在玫瑰园歇腿。这几年我们自己旅行,有时带着父母旅行,真觉得趁脚力好,行走方便,就该赶紧出发,等到退休后才出远门走远路到底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当终于站在米开朗基罗广场向远处眺望,从左边的维琪奥宫,到中间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再到右边的国立中央图书馆和巴奇礼拜堂(Capella Pazzi),这里的景色和古老的建筑莫不教人感到震撼。米开朗基罗广场中央也有一座大卫的青铜像,他以眺望的姿态日夜守护这座城市,我还没离开,便已开始期待能够再次来到这处大卫凝视的地方。我们按照来时路走回阿尔诺河另一边岸上,沿途又见桥边不知名的红色植物,还有黄色落叶,惟我不确定吹乱我长发的风是否还是同一阵风,它是否也吹乱过哪个诗人的头发。












Thursday, July 19, 2018

威尼斯的雨

中国报/副刊·诸家:張尤蕊 2018.07.11

结婚以后,我最忠诚的旅伴就是外子了。天未亮我们就离开阿姆斯特丹,从史基普机场乘搭易捷航空飞往威尼斯马可波罗机场,中途在巴塞尔转机,然后乘搭公车,再换水上巴士才能抵达威尼斯本岛。一路交通转换看似繁复让人心烦,其实不然,身边有个可以一起承担后果的人在,便也不怕出任何差错,万一真的出错也没关系,两个人走着走着总会回到正轨上去。

甫走出马可波罗机场,绵密的细雨就下个不停,我们俩拖着两个行李冒着雨在岛上的小巷中穿梭,遍寻不着预先订好的酒店,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我们还在窄窄的屋檐下,借着附近小店昏黄的灯火反复研究着地图。等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家酒店,才知道酒店里没有电梯,两个几乎累垮的湿漉漉的狼狈旅人,还得扛着湿漉漉的行李箱爬上二楼。先上楼的人明明已疲惫不堪,却仍用了温柔的语气叫我先在楼下等着,他一会儿再下来帮我扛箱子。

我一进房间就发现了那扇木窗,窗前有一张木制的桌子和椅子,虽然旧旧的,小小的,但足够让我坐着读书写字。当时天色太暗了,我还不知道坐在窗前能看行人走过,直到翌日阳光重回到威尼斯,我才看清楚了窗外景色,完全符合了一座老城该有的古朴雅致,穿着厚重大衣路过的行人,行走的速度恰恰好,我若懂得画画那该会是件多美好的事,这样我就能把行人留住,把阳光留住。

酒店位置虽不好找,但值得欣慰的是酒店里的早餐算是很丰富的,我特别喜欢他们家的牛角包,尤其地香酥脆口,不需佐以牛油或果酱,光是这样吃就很美味。我们吃过早餐就溜达到圣马可广场(Piazza San Marco)去看鸽子,一个皮肤黝黑的外籍人士突然走近正在拍照的外子,我们在巴黎地铁站吃过亏,那次经验让我马上提高警惕,准备那人一有动静就高声呼喊,出乎意料地那人就只抓了一把玉米放在外子的肩上,顿时鸽子群涌而起飞扑到外子身上抢食,外子受到的惊吓似乎不小,苍白了一张脸许久才回过神来,等回过神后他哭笑不得的样子,也没有比苍白的时候来的好。

威尼斯岛上到处可见装饰华美的贡多拉船,帅气的船夫在船尾摇动着船桨还唱歌,有时巧妙地伸腿蹭了蹭墙身,加快船速,瘦长的船影和悠扬的歌声就这样消失在水道转角处。乘坐贡多拉船的多数是为看风景的游客,下雨的时候没有人坐船,既然船不开,船夫自然也不唱歌了,三五成群在岸边抽烟聊天说笑。岁末的威尼斯本来就多雨,岛上到处都架起了约一尺高的临时走道,这样当水位上涨的时候,无论是当地居民或旅人都能循着临时走道去到里亚托码头,不至于困锁其中。

我们离开威尼斯的时候,短暂放晴的天空又下起了雨,我从房间的小窗户看楼下行人撑伞走过,雨打在行人的伞上开出了秀气的雨花又瞬间凋零,那是我离开前最后的回眸。我深知不能再留恋那扇窗了,前两日为我扛行李上楼的人,他已等在房门口,此时此刻我该毅然随他而去。

离开这处水乡泽国,我们去了意大利另一座城市,等回到家重读自己旅途中的文字时,才发现我们所驻足过的无论任何一座桥,又或任何一个阳光明媚有风的广场,仿佛都无法让人深刻怀念,那最教人不舍的竟然是威尼斯的雨。欧洲旅行结束几个月之后,我经常想起的威尼斯,除了好吃的牛角包,便是那扇木窗和木窗外日日夜夜的雨。





  











Tuesday, May 15, 2018

复得初心

中国报/副刊·诸家:張尤蕊 2018.03.13


自大学毕业以后,我便在现实生活里匆促行走,总是在惦挂着那些自以为迫在眉睫的事,譬如每月房租、车贷、给母亲的家用,还有念大学欠下的贷学金。这样的琐碎又烦杂的日常,使年少时候易感的初心逐渐变得粗砺无感,久而久之连文章也写不出来了。

工作几年后,我重返母系继续硕士研究,原本以为学术环境有助我重新写作,然而写作却一再被搁置。那时候研究论文遇上瓶颈,绞尽脑汁论文也写不出来。既然“正事”都做不好了,又怎么还好去做别的事?像读闲书、翻杂志和写作这些事情,在当时都相对变得次要。我很难忘记那段每天埋首案上与论文搏斗的日子,大部分时间我都把自己安置在书桌前,仿佛不离开这个理所当然的位置,就能当作自己是在专注学习。即使论文没有显著的进展,但起码我没有荒废“正事”,没有辜负导师,最多就是心灵出轨,实际上什么都干不出来。

毕业后,庆幸工作顺遂,不需要为三餐温饱而忙得焦头烂额,还能在朝九晚五的日子里找到闲暇重拾写作的兴趣。然而,重拾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原来没有自己想像那般容易。我向来以为文字创作不过是我手写我口,但封闭过的文思就像是阻塞了的陈年地下水管,许多想说的话来到指尖键盘前都成了零碎的断句,自然成不了文章。

很多人要到晚上才有灵感创作,而我选择成为一个晨型人。每个早上起来,吃过早餐,把还没喝完的半杯咖啡带进书房里,随便想些什么就写什么,真觉得没什么可写的话便读书或看杂志。每周固定写作是个很好的练习,从开始只能写五百字,直到又能写出一千字的文章,我大概经历了一年的练习。重新投稿的日子,多得副刊编辑的青睐,并且迅速刊登作品,这是一种对写作者极大的鼓励。

后来的后来,我了解到写作其实是一辈子的事,只要自己喜欢写,写得开心,就一直写下去,哪怕都写些只有自己关心的事,又或者都写些只有自己读了才会开心的事。

人生似乎总要在经历时间以后,才会有所领悟。我后来总算明白,生活比我们想象的更富有弹性,不够灵活的是我们的态度。生活的版图也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辽阔,狭隘的是我们的视野。有时候,生活的方程式并不是非要减去原有的什么,才能加入其他的什么,也许只要稍微调整时间顺序,生活自然就能够应付。

迈入中年以后,我仿佛可以感觉到无形的时间在流逝,那感觉就像目光无形,但你确实察觉到有人在看你那样。当生命越活越少,我希望能够尽量把握住每一天,做一些能让自己满足跟快乐的事。若能在有限的生命里把握有限的时间去欣赏更多的风景,去遇见更多的人,去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即使一生短暂却也是满足了。



                 生活是早晨到酒店邻近的小店买一客三文治+咖啡,边吃边走去地铁站。生活也可以是把所有正在进行的事喊停,喝完咖啡再说。




生活永远都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

Tuesday, January 23, 2018

旅途中的写作

中国报/副刊·诸家:張尤蕊 2018.01.15

我去旅行从不带笔电,感觉累赘,却不忘带上三几支顺畅好写的原子笔和一本或厚或薄的笔记本,用来记录旅途上一些风景、人事和心情。此时,也许有些人已读懂我是个念旧人,念旧似乎是个优点,但等到我年纪再大点,所谓念旧也许会变成冥顽不灵,曾经的优点也会有遭人厌的一天。

在旅途中,那些仓促的记录大多也只是个片段,只能着重写下最不想忘记的事情的部分原貌,所以当旅行结束,我便会把本子里记下的片段细细回想一次,重新整理一次,希望能够完善它,让它成为一则可阅读的故事,贴在专页或部落格,为分享,也为记。

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写作地点,是越南胡志明市的中央邮局,那栋由艾菲尔(Gustave Eiffel)设计并建于十九世纪的法式建筑。许多游客都曾在那里驻足,甚至寄出过几张明信片。我没有寄明信片的对象,也没有自己给自己写明信片的习惯,却混入正在写明信片的旅人之中,打开随身携带的本子,假装奋笔疾书,扮演一个心底有牵挂的人,要给远处的某人写些什么,演得特别自然。那时候,有一种想法一闪而过,或许自己真有一肚子的牵挂,只是铁齿硬嘴死都不肯承认罢了。

在大多数的旅行中,每当结束一天的行程之后,回到旅馆房间里坚持埋首写字,明明一双腿已经累得像瘫痪了似的,可是精神仍旧很好,白天走过的那些路,我在思绪里重走一遍,最后在字里行间又走了一遍。最近一次,我在威尼斯旅行时住的房间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角落,老旧的窗户前摆置了一张木桌和椅子,小小的,有抽屉,足够让我坐直了背脊书写。

我抵达威尼斯那个旁晚,绵密的细雨下个不停,订好了的旅馆不好找,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很小的打着昏黄灯光的旅馆招牌时,我那长度刚好遮得住眼睛的刘海也在下雨。我要离开威尼斯的那个早上,暗沉的天空还是下着雨,我从小小的窗户看外头的行人撑伞走过,那个画面就像一幅油画,画在我的心底。

意大利佛罗伦萨有许多空旷的广场,除了可以让鸽子四处踱步,让街头艺人展现自身才华,让情侣拥抱亲吻,让旅人坐着歇腿,也让我驻足写字。在这样的场域,即使在窄窄的书签上写下三两行即时的感受,便也算得到了抒发,感觉足矣。

在伦敦的海德公园,只要坐在椅子上,就能把笔记本压在双腿上进行书写,虽然一开始,眼前总会晃过早起跑步的人的身影,可不用多久,当进入了书写状态,周遭的事物都会自动隐形,包括满天满地的枫叶和鸽子,还有婀娜的鹅群。

旅途中,为了歇足又抑或为了裹腹而挑选的室内装潢优雅的咖啡厅和餐馆,其实也很适合拿出纸笔来涂涂写写,尤其内心的一些悸动才刚刚发生,若当下能赶快把可能稍纵即逝的真实感受记录下来,我相信一定会写出温热的文字来。此刻回想这十年以来,我在不同的城市曾经光顾的咖啡厅和餐馆,原来目的并不单纯,填饱肚子只是幌子,事实上是为了填写记忆。


敦的海德公园填满了秋色。


公园里除了满天满地的枫叶和鸽子,还有婀娜的鹅群。


英国伦敦


适合写字的角落


我在威尼斯旅行时住的房间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角落,老旧的窗户前摆置了一张木桌和椅子,小小的,有抽屉,足够让我坐直了背脊书写。


意大利佛罗伦萨有许多空旷的广场,可以让街头艺人展现自身才华。

Monday, January 22, 2018

又遇见芳华

中国报/副刊·诸家:張尤蕊 2017.12.27

过去六个月,我去当兼职讲师,面对着一张张青春的脸庞,一个个年轻的名字,我起初有点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开始与他们对话。等到我和他们平行对话以后,心里又产生了矛盾,一方面我希望他们能够尽情地享受当下,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他们能够看得遥远。

在职场上汲汲营营了十几年,我选择相信物竞天择,对于新同事或下属,如果学习态度不佳,工作态度散漫,我并不勉强他们改变,任由其遭现实制度淘汰,让他们得以从中学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任。然而,教学不一样,作为一个学生原本就有许多不足的地方,所以他们才来学习和提升。再者,我知道他们都还很年轻,也许一时半刻还无法真正领会学习态度欠佳的严重后果,所以总是一再给予机会。

我记得许多年以前,母亲住院,我和父亲在医院的冷板凳上聊天,他告诉我无需对弟弟太过严格,无论崎岖或平坦,蜿蜒或康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以为严厉教导和经常给予提点,可以帮助弟弟少走一些冤枉路,从没想过要放手让他摔跤,尤其是眼睁睁地任由他就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狠狠地摔跤,却不拉他一把。由于不愿意看见自己在乎的人受伤,所以根本不会仔细去想,也许他必须经过受伤后痊愈,才能长智慧,才能拥有属于他自己的人生历练。

坐在我面前的这些才二十芳华的同学们,他们跟曾经的我是多么相似,我不禁怀疑在我们人生舞台的幕后,隐藏了一个人,他不断地复制着我们的人生,然后乐此不疲地安排不同的演员演出同样一部剧本。这半年来,我必须感谢他们又让我遇见了从前的自己,让我有机会回顾一次来时路。我问自己要是人生可以重来一次,我还要不要走同样的路。答案是必然的,按我的出生背景,我的天生个性,还有我后来的那些际遇,我想这一路走来,我遇见过的所有人与事,都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的安排,也是最温和的对待。

班上的所有女生,我特别希望她们别急着长大,别急着把俗世都看破,因为有一些美丽,当翻过背面,也许就不再如初。班上的男生们,我希望他们谨记务必成为更好的人,我相信挡过风雨的臂膀会更加强壮,更值得依靠。那些和我一样,拼了命相信知识能够改变一切的无论男生或女生,既然我们已别无选择,那唯有坚信,唯有全力以赴,不让任何理由阻止我们前进,又或拖垮我们冀望的更好的未来。


生命必然是有遗憾的,而我何其有幸能在十几年以后,回头看某个阶段的自己,看过去美好的芳华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又少做了些什么,也许有些遗憾还来得及弥补,比如重读一段过去曾忽略的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