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22, 2019

春天的断梳

离开故乡这些年,我还是会想起新邦杜丽安五十八号门牌,想起外公外婆,有时候是白天正在办公,一下闪神陈年往事便逮着机会,迅速窜入我的思绪来。有时候是午夜梦回,外婆像生前那样在我们旧居的厨房背对着我炒菜,外公则在后门矮阶前,自己搭建的晾衣架旁磨刀,磨他那用以维生的接了一截木头把柄的割胶刀,仿佛时间未曾流逝,我们仍活在当年纯粹美好的时光里。

外婆生命的最后两个月是在芙蓉中央医院度过的,那时候的她,由于长年吸烟,肺部严重硬化,哮喘咳嗽得厉害,却嚷着要吃葡萄,像个孩子一样跟母亲扭计。母亲不敢冒险随她意,担心葡萄惹痰,会加重她的病情,直到最后几日,医生断言外婆再也不会好起来,吩咐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母亲才买了甜得要命的葡萄去医院看她。外婆吃了葡萄意外地没有咳嗽,却在吃后数日了无牵挂地走了。
外婆是辛巳正月初六辞世的,由于仍是农历新年期间,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守在灵堂上的都是至亲,外婆的三个女儿、女婿和外孙。
春天的丧礼也许就该一切从简,兴旺发长寿店的人语气哀伤地为家属介绍了几个丧礼配套,欧阳家没有儿子,身为长女的母亲便果断做了决定。不花半天时间,不仅帆布棚架搭建好了,灵堂也已简单布置妥当,两个白底蓝字的纸灯笼特别显眼。外婆的寿衣看起来很合适,妆容也很合适,一脸安详,仿佛睡得沉稳。自此以后,世间与她有关的一切,也都与她无关了,她便也无需再为任何人任何事操心。
虽事隔多年,外公在丧礼中折断木梳,与他的结发妻子我的外婆告别的那一幕,仍时而浮现我眼前,画面异常清晰。身着橙黄色道袍的喃呒佬在一旁指示着,外公抑制着眼眶里转动的老泪,不让眼泪掉在灵柩上,即使只是沾到边缘也不可以,据说那会让往生的外婆有所牵挂。当外公那双因大半辈子做粗活,长满厚茧的男性的手,折断梳子那一刻,他的眼泪终究还是抑制不住掉了下来。梳子是新的,特意为此礼俗而买,一半放在灵柩里外婆的枕边,另一半收进了外公素色短袖衬衫的口袋里,仅仅一个简单的动作,从此了断他们俩超过半个世纪的结发情缘。
自古人们会以头发来寄托相思,还会把梳子赠与意中人,当作两人之间的定情信物,而在华人婚俗中,至今仍保留了为新娘子梳头的传统,“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寓意新婚夫妻将白头偕老,福泽一生。然而,丧礼中的断梳则象征夫妻情了,这辈子彼此的缘分已到了尽头。
其实,我最早认识死亡那年只有十一岁,祖父骤然逝世,从此一个人变成了一座坟。当时年纪太小,记得的事并不多,最记得送殡那天,上午的太阳已烧成刺眼的颜色,我们赤着脚踩着烘烤过的泊油路,从祖父家前门出发,经过淡边新村华小,绕了一圈回到祖父家后方友爱俱乐部铁篱笆外。然后,一大家子四十几个人陆陆地续续上了车,继续给祖父送行的路。车子路过祖父平日耕种的菜园后,来到一座桥上,当时共车的长辈像突然想起什么,急急吩咐“快!快叫阿公过河!”。话说完,车子还在桥上,长辈又补充说“过桥!快叫阿公过桥!”。
阿公过了河、过了桥就再也没有回家。
断梳之后就是封棺仪式,其中一个长得凶神恶煞,两条手臂都纹有神佛图像的喃呒佬,他再三嘱咐封棺时凡家属都必需回避。我们从前厅退到后厨房,原本冷清的灵堂就更加冷清了。尽管我的视线一直紧紧追随外公失落的身影,他却还是在我的眼皮底下成功遁形,我从此提不起勇气问他那一半断梳后来是留着还是扔了,抑或遗落在不知何处。
十八岁那年,十六岁的弟弟车祸去世。那时,他还是个满怀梦想的少年,还来不及长大成人,来不及上大学,来不及结婚生子,来不及徐徐老去,却被迫匆促离开。在这之前,没有人告诉过我,死亡可以完全不跟着生老病死的顺序来走,死亡可以如此这样罔顾长幼秩序。送黑发人的白发人,除了当时还不过半百的父母,也包括双双健在的外公和外婆。
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刻意回避生死课题,不愿意去多想假如身边又再失去一个自己在乎的亲人,该怎么面对?然而,不管我们如何逃避去正视死亡,死亡一直不动声色地存在。
外婆是春天走的,外公同样选择在春天离开我们。外公出殡那天刚好是大年除夕,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人同样只有至亲,他的三个女儿、女婿和外孙。听说在那个人心惶惶的年代,外公曾被诬陷与共产党有联系而入狱,当时外婆身边或相干或不相干的人,他们都说外公此去凶多吉少,大抵是回不来了,劝外婆该有个打算。没有人知道外婆等过多少个日夜交替,她自己不愿多提,我们也不好追问,只知道有一天外公莫名其妙地无条件被释放,他们夫妻俩当时虽没法互通音讯,却神迹般在街道上不期而遇。
我一直相信外公折断梳子那天,他眼里泪光折射反映出的即是一个男人一生的真情,外婆在他生命中占据过极其重要的位置, 他们做了五十载的夫妻,养育了三个女儿,即使外婆始终没有生下能够传承欧阳姓氏的儿子,即使在平日夫妻相处中多少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我笃信若让外公重新选择一次,他一定还会选择在建国初期的芙蓉街道上与外婆再次相遇。当年的森美兰芙蓉还没有高楼矗立,也没有车水马龙,只有两个有情人劫后重逢,然后共度仿佛已知的吵吵闹闹的余生。
外公离世后的某一天,我们回到外公的家整理他的遗物,除了一些泛黄的文件、一双旧皮鞋、几件看起来新簇簇的衣服、一台轮椅,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了。至于记忆里的那一半断梳,我翻箱倒柜也找不到,想是外公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