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26, 2018

延续初心



我最初写作为的是证明即使没有学校里的老师教,凭靠自己也能学好华文,十几岁时候的口出狂言是成年后即便鼓足勇气也说不出来的。非但如此,如今我不敢做的事比起年少时不减反增,成长在我身上竟成了一件倒退的事。

年少真好,不怕失败,无惧尝试,那时我写随笔还学人家写诗,写了不害臊都投到副刊去,稿纸邮票信封长期囤在书桌抽屉里,想来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决定认真做好一件事。

大学时代写文章写得最勤,挣了最多稿费,多数在写充满意象的少女情怀,虽然少女情怀到如今都成了泛黄的剪报,可也留下了面包屑让青春有迹可循。原来曾经自己如此锻炼过胸腔内那颗柔软的心,原来曾经自己有过不同于今天的爱人的能力,原来今天的偶尔脆弱是青春羽化不全残留下来的病根。好长一段时间我其实不敢回头看自己写的文字,好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终于为自己拥有书写的能力、记录生活的意志感到庆幸。

黄锦树似乎说得一点没错,创作像是生命的剩余,他在《马华文学与文艺青年——阅读<蕉风>有感》说得真切,“相对于生活,写作好像没那么重要,反正不能当饭吃”。大学毕业以后,我便在现实生活里匆促行走,每个月为了房租、车贷、家用和贷学金丝毫不敢怠惰,这些事比起塑造人物、铺排情节、描写场景、经营诗歌语言都来得紧要,只是万没想到一旦搁笔十年就这样过去,常年累月为琐事操心,原本善感的心犹如长了厚茧,变得粗砺无感。

前后大概十年,身边的人或许看不出来,我其实一直都处在迷失状态,我的日记本里老老实实地记录了那些现实与理想的挣扎。生活过得最狼狈的那段时日,我甚至神经质地怀疑所有人的生活都惬意美满,唯有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夜阑人静辗转难眠就把所有不服气、不认输、不认命、不妥协都深藏在文字里,然后锁进底层抽屉,不让人窥见。后来到了而立之年,对于人生际遇仿佛突然开窍,此后无论输赢,或命或运,该认的不该认的我都乖乖认了,岁月中的那些起承转合在我的日记里形成了一部非虚构性小说。

曾有过一段时间,我很少与人说话,下班后就躲回租来的房间里,向来引以为傲的伶牙利嘴快速退化,几近失语,别说与人辩论,连一句开玩笑的话都说得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说出来却嫌已过时。所幸我还能书写,把想说的话先写成文字又再转换成语言,慢慢给笨口拙舌做复健。好些年来,我极度依赖文字而活,白天笔记,夜晚日记,我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意外敲坏了脑袋,不认得字了,无法读书,不能写作,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尤其在工作结束以后,从一堆数据与数字暂时逃脱出来之后,没有一个安抚我灵魂的地方,我要如何让惊慌的灵魂乖顺地依附在这具躯壳之中稍安勿躁?

重新写作投稿是近两年的事,好不容易复得初心,就望初心得以永续。读书写字虽是我最熟悉的事,却不算是我最擅长的事,譬如过去我总把伤心事无限放大,记录忧伤的时候多,现在我才逐渐学会过滤情绪杂质,才要尝试书写生活中美好的事情,尤其在许多事告一段落之后,才发现生命其实充满了绮丽。


刊登于《马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