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5, 2019

那些年的芝士蛋糕与贫穷




七年前,我们毅然决定在城市山顶上筑巢,把仅有的丁点积蓄都用完了。

那是2317楼的老公寓小单位,落地窗户外可以看见夜晚的南湖镇终站的灯火和湖面上灯火的倒影。我们经历着许多事只能亲力亲为的拮据窘境,于是把室内所有的墙,都漆上一层接近纽约芝士蛋糕的颜色,即能让小空间呈现较宽敞的视觉效果,也能减少油漆的浪费。

自从住进那栋老旧公寓,为了配合两部很有个性,在任何情况都表现得不急不徐的电梯,我便开始学习按捺急性子慢活,尽可能不心浮气躁,尽可能让生活的所有步伐减速。两部电梯,一部较大,另一部较小。大的用来搬运像沙发桌椅或冰箱洗衣机那样的重大家具,小的一般只供住户使用。电梯的速度慢,这已不在话下,它们还经常倚老轮流罢工,好几次我们都被迫使用侧楼梯,好几次都气喘吁吁又汗流浃背。我们住的十七楼也就是顶楼。

公寓单位虽旧虽小,但胜在容易打扫卫生,而且单位里有个我很喜欢的半圆形很巴洛克风格阳台。我尤其喜欢在阳台上栽种花花草草,喜欢把九重葛或万年青养肥养壮,看它们从阳台栏杆之间蔓延到外墙,每当我停好车抬头,一眼就认出家来。老公寓的阳台上没有水龙头设置,从盛水到灌溉需来回屋内屋外好几次,因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乐此不疲。

我们的厨房就在正门口的右边,与公寓电梯外的走廊仅仅是一墙之隔,可以清楚听见外子归来的脚步声。我若拿捏好做晚饭的时间,只要他踏入家门,就能吃到温热的饭菜香。偶尔,也会发生气味私自窜逃事件,他甫走出电梯就能得悉是日菜单。

当初,为了添置基本的家居用品,我连续好几个月不曾逛街买新衣服,搬家第一个月先买阳台落地玻璃窗的深褐色帘子,等到下个月发薪后才买同样深褐色的折扣价地毯,接着才轮到厨房用具和其他琐碎物品。即便是养在阳台上的花花草草,都是利用每个月底的余额,光顾附近园艺花圃的积累。

那些贫穷的日子,除了不能随心所欲的购买东西,我们一个月才上馆子用餐一次,吃各自喜欢的食物慰藉脾胃,也慰劳自己又努力了一个薪酬周期。偶尔的下午茶,就去那家据说有秘密食谱的连锁蛋糕店,享用他们家限时促销的芝士蛋糕加免费咖啡。如今已停产许久的我甚爱的焦糖芝士蛋糕,几乎逢到必点,只是咖啡差强人意,但因为是免费的,也只好默默地将它喝完。

现在,回头去看刚成家的那段时光,虽贫穷却不觉日子难过。那时候的主人房,甚至摆放不下六尺宽的双人床,兴许是新婚燕尔,兴许是未到中年发福,两个人挤在一张女王尺寸的双人床,一点都不觉得拥挤。

那个我们即将搬离山顶公寓的五月天,其实内心有许多不舍,只是更明白人生中有许多东西,无论如何不舍,也无法装箱带走,比如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绿棉线头布娃娃,碾过故乡棕榈园红泥地的蓝色脚踏车,我刚开始学人家写作时的小书桌,所以那无需费劲打扫的小客厅,那两部教会我慢活的老电梯,那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看得见岁末烟火的阳台花园,那听得见归人跫音我专属的厨房基地,一样带不走。我们都知道家中一切并非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用心经营的结果。往后的日子,无论我们又将迁移何处,都必定记得我们家最初的模样。






Sunday, September 22, 2019

春天的断梳

离开故乡这些年,我还是会想起新邦杜丽安五十八号门牌,想起外公外婆,有时候是白天正在办公,一下闪神陈年往事便逮着机会,迅速窜入我的思绪来。有时候是午夜梦回,外婆像生前那样在我们旧居的厨房背对着我炒菜,外公则在后门矮阶前,自己搭建的晾衣架旁磨刀,磨他那用以维生的接了一截木头把柄的割胶刀,仿佛时间未曾流逝,我们仍活在当年纯粹美好的时光里。

外婆生命的最后两个月是在芙蓉中央医院度过的,那时候的她,由于长年吸烟,肺部严重硬化,哮喘咳嗽得厉害,却嚷着要吃葡萄,像个孩子一样跟母亲扭计。母亲不敢冒险随她意,担心葡萄惹痰,会加重她的病情,直到最后几日,医生断言外婆再也不会好起来,吩咐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母亲才买了甜得要命的葡萄去医院看她。外婆吃了葡萄意外地没有咳嗽,却在吃后数日了无牵挂地走了。
外婆是辛巳正月初六辞世的,由于仍是农历新年期间,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守在灵堂上的都是至亲,外婆的三个女儿、女婿和外孙。
春天的丧礼也许就该一切从简,兴旺发长寿店的人语气哀伤地为家属介绍了几个丧礼配套,欧阳家没有儿子,身为长女的母亲便果断做了决定。不花半天时间,不仅帆布棚架搭建好了,灵堂也已简单布置妥当,两个白底蓝字的纸灯笼特别显眼。外婆的寿衣看起来很合适,妆容也很合适,一脸安详,仿佛睡得沉稳。自此以后,世间与她有关的一切,也都与她无关了,她便也无需再为任何人任何事操心。
虽事隔多年,外公在丧礼中折断木梳,与他的结发妻子我的外婆告别的那一幕,仍时而浮现我眼前,画面异常清晰。身着橙黄色道袍的喃呒佬在一旁指示着,外公抑制着眼眶里转动的老泪,不让眼泪掉在灵柩上,即使只是沾到边缘也不可以,据说那会让往生的外婆有所牵挂。当外公那双因大半辈子做粗活,长满厚茧的男性的手,折断梳子那一刻,他的眼泪终究还是抑制不住掉了下来。梳子是新的,特意为此礼俗而买,一半放在灵柩里外婆的枕边,另一半收进了外公素色短袖衬衫的口袋里,仅仅一个简单的动作,从此了断他们俩超过半个世纪的结发情缘。
自古人们会以头发来寄托相思,还会把梳子赠与意中人,当作两人之间的定情信物,而在华人婚俗中,至今仍保留了为新娘子梳头的传统,“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寓意新婚夫妻将白头偕老,福泽一生。然而,丧礼中的断梳则象征夫妻情了,这辈子彼此的缘分已到了尽头。
其实,我最早认识死亡那年只有十一岁,祖父骤然逝世,从此一个人变成了一座坟。当时年纪太小,记得的事并不多,最记得送殡那天,上午的太阳已烧成刺眼的颜色,我们赤着脚踩着烘烤过的泊油路,从祖父家前门出发,经过淡边新村华小,绕了一圈回到祖父家后方友爱俱乐部铁篱笆外。然后,一大家子四十几个人陆陆地续续上了车,继续给祖父送行的路。车子路过祖父平日耕种的菜园后,来到一座桥上,当时共车的长辈像突然想起什么,急急吩咐“快!快叫阿公过河!”。话说完,车子还在桥上,长辈又补充说“过桥!快叫阿公过桥!”。
阿公过了河、过了桥就再也没有回家。
断梳之后就是封棺仪式,其中一个长得凶神恶煞,两条手臂都纹有神佛图像的喃呒佬,他再三嘱咐封棺时凡家属都必需回避。我们从前厅退到后厨房,原本冷清的灵堂就更加冷清了。尽管我的视线一直紧紧追随外公失落的身影,他却还是在我的眼皮底下成功遁形,我从此提不起勇气问他那一半断梳后来是留着还是扔了,抑或遗落在不知何处。
十八岁那年,十六岁的弟弟车祸去世。那时,他还是个满怀梦想的少年,还来不及长大成人,来不及上大学,来不及结婚生子,来不及徐徐老去,却被迫匆促离开。在这之前,没有人告诉过我,死亡可以完全不跟着生老病死的顺序来走,死亡可以如此这样罔顾长幼秩序。送黑发人的白发人,除了当时还不过半百的父母,也包括双双健在的外公和外婆。
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刻意回避生死课题,不愿意去多想假如身边又再失去一个自己在乎的亲人,该怎么面对?然而,不管我们如何逃避去正视死亡,死亡一直不动声色地存在。
外婆是春天走的,外公同样选择在春天离开我们。外公出殡那天刚好是大年除夕,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人同样只有至亲,他的三个女儿、女婿和外孙。听说在那个人心惶惶的年代,外公曾被诬陷与共产党有联系而入狱,当时外婆身边或相干或不相干的人,他们都说外公此去凶多吉少,大抵是回不来了,劝外婆该有个打算。没有人知道外婆等过多少个日夜交替,她自己不愿多提,我们也不好追问,只知道有一天外公莫名其妙地无条件被释放,他们夫妻俩当时虽没法互通音讯,却神迹般在街道上不期而遇。
我一直相信外公折断梳子那天,他眼里泪光折射反映出的即是一个男人一生的真情,外婆在他生命中占据过极其重要的位置, 他们做了五十载的夫妻,养育了三个女儿,即使外婆始终没有生下能够传承欧阳姓氏的儿子,即使在平日夫妻相处中多少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我笃信若让外公重新选择一次,他一定还会选择在建国初期的芙蓉街道上与外婆再次相遇。当年的森美兰芙蓉还没有高楼矗立,也没有车水马龙,只有两个有情人劫后重逢,然后共度仿佛已知的吵吵闹闹的余生。
外公离世后的某一天,我们回到外公的家整理他的遗物,除了一些泛黄的文件、一双旧皮鞋、几件看起来新簇簇的衣服、一台轮椅,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了。至于记忆里的那一半断梳,我翻箱倒柜也找不到,想是外公带走了。

 





Sunday, February 24, 2019

每天有意识地生活





我们对经常做的事情总是认为理所当然,在无法掌控命运的一生里,还能做着那些寻常事已是不寻常。我们能够独立完成吃饭、洗澡、排泄、上床睡觉这些看似毫无难度的日常琐事,其实不是必然的。试想如果不幸降临在自身上,肉体受创,行动不便,原本自己可以轻松完成的大小事都得依赖他人帮助,麻烦到他人。所以不该对日常感到麻木,每天都要好好的吃饭,好好的洗澡,好好的休息,好好的生活。

在我还很年轻,误解了所谓生活,疲于奔命的那几年,我最想拥有的理想的生活,无非是与心爱的人一起吃早餐、和久违的朋友相聚闲聊一整个午后、周休二日的晚上钻进母亲的被窝里取暖、在起风的时候荡秋千、下雨的时候看路面积水泛涟漪,又或专程去听一场喜欢的作家的演讲、独自去喝一杯热咖啡、去看一场电影、去一趟短程旅行等等。如今回头仔细去看,这些不都是小事吗?怎么当时就没能过上理想的生活?

前一阵子,大家都在脸书上玩十年挑战,有的还自动升级挑战二十年、三十年前后变化,透过两张照片探索时间移动的痕迹。时间静悄悄地从我们身边逃走,我们在时间里看似认真活过,又似乎只是将生活日复一日随便敷衍过去,人突然就来到今天此刻,过程中发生的许多事,在记忆里大多是模糊不清的,就像经历宿醉一样,即使用尽全力去想起来,感觉也不太真实。
我们还要继续忙碌又马虎地过日子吗?没头没脑没完没了地忙碌,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能忘了,还要诬赖年纪越来越大的缘故,记忆力才会快速衰退。

每天早上醒来,仔细地梳妆打扮,挑自己喜欢的衣服穿,搭配合适的饰品和舒服的鞋子。符合自己的穿搭,会让人产生自信,无论面对或熟悉或陌生的人,都能有抬头挺胸的自在。

早餐很重要,听说不吃早餐会变笨,而我很介意自己笨,所以无论日子多忙,每天坚持吃早餐。下班后,即使一个人吃饭也可以选择自己做饭,从选购食材开始,挑选新鲜的鱼肉蔬果,适当地调味,拿捏好分量,让自己吃得健康,吃得心安理得。

关于我们居住和休息的地方,无论是短暂租赁,又或长期置业,不妨依照自己喜欢的风格来摆设,让一天下来疲惫的自己能有归属感。于我而言,一张适合长时间书写的桌子、一张靠背椅和一张软硬适中的床是最基本的家具,只要在床单和枕头套上花一点心思,便是经久耐看的极简风格,同时又易于打扫。

周末和假日如此难得,不妨跟家人或朋友相约吃饭、喝咖啡、看电影,即使纯聊天也行。还有,想散步的时候去散步,想逛街的时候去逛街,想旅行的时候就去旅行。

不管我们愿意与否,时间自然而然会流逝,成长自然而然会发生,但我们可以尝试用心去感受每个当下,仔细体会生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有意识地穿着,有意识地饮食,有意识地群居,有意识地行走,有所谓地过日子,重新找回简单真实的幸福。